
破格是現代舞的動力,由鄧肯散髮赤腳,紅焰狂飆的動作來拷問女性在人類發展祭台上是否只是犠牲者開始,現代舞就有脫泥而出,舒展自由的本格。百多年後,再談性別定型跟編舞者的關係,是不是已很過時? 身體既然得到解放,已是中性的表達容器,如何用身體語言去發展自我的個性不是更重要嗎? 分什麼男男女女舞者呢? 是的,也真希望終可以不談性別議題,卻正正因為社會及建制持續對性別有成見,性別定型仍然生效,男女肉身的差異,繼續構成性別的不對等待遇。性別,也不只是一種身份的分類,更是一種審視價值判斷的角度。
今年一月十六日,專門報導表演藝術及娛樂消息的英國周報 《The Stage 》,在網上發放了一則有關艾甘.漢(Akram Khan) 的報導,題目是「不要為有而有更多的女編舞者」( ‘Don’t have more female choreographers for the sake of it’) ,如此大題,不但吸睛,也惹火,一晚間,歐美女舞者及舞團都在面書轉發,有人怒吼,有人失望,有人奇怪,而自已隔岸觀火,只看短文,未有更詳細的脈絡,只知道是艾甘.漢被問及男女編舞者是否失衡時,他說從前的失衡是對男舞者而言,舞台曾有過如葛蘭姆、翩娜這些神級女舞者,現在卻有些不同了,之後,再補充這句引火的評論。這只是他無心輕言,說漏了咀,還是真心判斷? 大家都不會知道。而的新作《‘Until The Lion’》 ,當刻正在倫敦 The Round house 上演。
有趣是,英國《衛報 》專欄評舞家 Luke Jennings 一月十七日以五粒星讚賞 “Until The Lion " ,一月十八日又火速以 “You’re wrong, Akram. We do need more female choreographers “為題,回應了漢。 當中的讚彈落差,本身也在顯示了性別意識跟舞蹈技巧可以沒有關係,這個容後再談。
先談回應信, Jennings以理以據,用數字顯示,近年少有女編舞被大團青睞,未能進行大預算的創作,如1990 年以來,Royal Opera House 從沒有委約女編舞者創作。他也提出兩個重點: 一,不是因為政治正確而需要更多女編舞家,而是因為有過多的作品以男性視點出發,影響觀眾; 二,要正視制度化的性別歧視。
第二點的確是一個文化生態及主流意識的問題,也不限於舞蹈,今時今日,女性的確大有機會去參與創作或工作,但是領軍的角色通常都是男性主導,正於女生可以精於煮食,但廚師大都是男生,女生可以是老師,而校長(特別是大學) 往往是男生。
而這個重點,大概也擊中了英國舞蹈業界的神經,一月廿一日,一封有四百人聯署(包括去年十月來過香港的重量級編舞家Wayne McGregor )的公開信刊出了,直面遺憾艾甘.漢,並引用更多具體的數據,力指藝圈不乏女編舞家,只是沒有機會發揮。信中也強調不希望女舞者被工具化,舞蹈水平不是只靠票房、場地大小、世界巡迴演出來衡量,但女舞者,特別是年輕人更應看見發展的可能及得到應有的鼓勵。該信不客氣地指責艾甘.漢,以他今日在國際舞壇的地位,有此不實的言論反為制度化的性別歧視加碼,而且言行不一 ,自打咀巴,雖以舞蹈作品進行文化評論,也呈現多元聲音,但自身行為卻逆道而行。
整個事件,可供細閱及參考的地方很多。
先是制度化的性別歧視,本地舞壇可有呢? 要回答不易,得要有足夠的時間、資源做資料搜集才可以有具體及細緻分析。筆者未有這個能力,希望日後有人跟進。但單從三個直接受資助的舞團來看,先說香港芭蕾舞團自79年成立以來,前後有八位藝術總監,第一、二任均為女性,分別是瑪莉嘉莉芙絲(MaryGriffiths)(1979~82)、 戴安莉.李察絲(Dianne Richards) (1982-83)及2009年連任至今歐美蓮(Madeleine Onne) 。女性八佔三位,仍是小數。不過,全都是海外舞者,這又顯示了另一問題: 本地舞者進升的機會又如何呢? 是另外的議題了。而城市當代舞團,一直由曹誠淵先生領軍,黎海寧小姐曾重駐,也有大大小小讓新人編舞者(當中有本地舞者)出台的機會,沒有長期觀察,不能輕言有沒有制度化的性別歧視。之於,香港舞蹈團自1981年成立以來,希望資料沒有錯,除了江青及舒巧兩位女老師外,其餘五位,包括應萼定、 蔣華軒 、胡嘉禄、 梁國城及現任的楊雲濤均由男士出任藝術總監。女性七佔二,也是小數。但清一色不是土生舞者。看來,香港年輕舞者遇到的,不是性別的問題,而是男女都受制(國際)市場導向,機構行政在撥款、市場、國際演出考慮下,本地編舞者大概被認為未成「大器」,進升為大團主帥的機會幾乎是零。
當然,編舞者大可另立門戶,或以自由之身,跟其他舞團合作。根據香港舞蹈年鑑網上資料,香港約有59 位編舞家,當中25位男生 34位女生。但當中,自創舞團兼任藝術總監的卻是男生居多,如不加鎖舞踊館創辦人及藝術總監王榮祿 、多空間創辦人及藝術總監馬才和、動藝藝術總監梁家權、東邊舞蹈團創辦人及藝術總監余仁華、妙思舞動藝術總監林偉源等等。看來,即使是獨立舞團,領軍的角色大都是男性上陣,這又是否意味本地舞蹈作品多由男性視點主導?
我主觀地認為不是,因為很多本土創作,不論是男女編舞者,根本就沒有性別角度,多的是打著兩性或同性關係的情愛糾纏或自身的故事,就算有很強的社會意識,也未必有性別角度。正如香港的確有很多女高官、女議員,但這樣不代表我們議會有很強的性別意識,她們當中有比男人更尊橫更愛權,很難想像葉劉淑儀放下她的皮草關愛單親母親在社區的育嬰資源。
以近來幾個作品為例,如今年一月份出台的「續.舞 」系列之《凹凸》 ,以為是探索陰陽差異而並存的複性關係,事實卻只是強化女性為哥死為哥亡的典型,有幾段以非常漫畫的動作來呈現女孩依附男生,不太懂得當中的率性及幽默,反以為這種自嘲式的認命,強化了男強女弱,不是凹凸共存的悲哀。
另,去年九月,東邊舞蹈團主辨的《赤色》由四位女舞者自編自跳,技巧都很好,但有一半作品仍停留在女性陰柔形體之美,較欣賞作品「鄰居」從真正的生活出發,去表達獨居女孩跟別人似遠似近的關係。十月尾的《亞州當代舞林匯演之AM篇6》,清一色六位男生,自編自演,那種追求技術,高空動作有多穩、轉身有多凌亂,但沒有打開更內在的起伏,存在感也不強,就是很單一化地呈現陽性氣質。
本地作品對性別的探索似是遙遙長路,性別多只是故事的調味素或推廣用語,而不是真去細想如何以身體展演男女氣質的複雜變異粗細及/或同體。性別角度,正是權力關係的切入點,觀察人文價值,同時掀動個體跟社會千絲萬縷的糾纏。
矛盾的是技術高低跟性別角度可以無關。正如之前 Luke Jennings 大讚艾甘.漢新作《Until The Lion 》簡潔非凡,艾甘.漢的動作準成入神等等,卻批評他沒有著意性別歧視,當中也在顯示了Jenning本身沒有把性別角度成為他審美的角度。 而《Until The Lion》正是 艾甘.漢想從印度史詩 《摩訶婆羅多》從新提取女性的角度,並以女詩人的作品為起始,希望以女性角度來重說故事。到底艾甘.漢做得到嗎? 可惜,Luke Jennings 沒有說。當中的矛盾,觀眾會明白嗎? 在乎嗎? 還是繼續為精美眩目的作品鼓掌?
都是老生想談,要令舞台及文化生態有實際改變,四者都要參與: 建制、創作人、觀眾及媒體。
Until the lions 原來是非洲成語,全句是: Until lions start writing down their own stories, the hunters will always be the heroes。是的除非獅子寫下自已的故事,獵人永遠都是英雄。
原文刊於art plus 2016 March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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