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越失衡世界

© Osterfestival Tirol_Victor Malyshev

劇場讓我們走在一起。

2月27及28日文化中心劇場上演香港藝術節節目《失衡世界》,編舞和音樂是來自巴勒斯坦的Samaa Wakim和Samar Haddad King。她們用身體和音樂去體現銘刻在回憶深處的戰火印記。筆者看的是28號晚上,差不多滿座,觀眾來自五湖四海,阿拉伯觀眾很多。自己見識少,第一次和大量阿拉伯觀眾同席,他們相互認識,互叫名字,如參加一次家庭聚會,坐在前面的兩位女士都戴上巴勒斯坦方巾,心繫支持家鄉的熱切。

演出的舞台設計簡約,就是一條綠色帶子橫架在台,沒有花樣燈光,沒有巨製投映,單靠現場音景(soundscape)主導情感空間及移動想像,當然,還有舞者的身體。編舞的創作概念很純粹:「你唱歌,你跳舞,你大笑,嘗試從中尋找平靜,但現實終究什麼都沒有改變——你依舊在動盪不安的世界裏,拼命在一條搖晃不定的幼線上尋找平衡。」「我嘗試將現實的恐懼化為肢體動作。」巴以衝突幾十年未息,以軍攻擊下的加沙地帶天天直面死亡,一切生靈活在恐懼下。兩位舞者把成長的惶恐具象為演出,而我們即使沒有戰火,日常生活也在幼線上奮力尋找平靜,共感脆弱。因此,當舞者面朝地下伏在線上做類似游泳又似逃跑動作,配上現場女聲不斷倒數,28、27 跳接13 再4……3……然後從頭再由29開始,體現掙扎的分分秒秒,逃離迫切又徒勞,循環不斷,誰都明白,心在一起震顫。還有走鋼線的平衝和失衝的動作等,都直接明白。

不過,在表演性上,的確未能滿足我此等麻煩的觀眾,如一條幼線分隔了台上虛實正負空間,好玩多變,卻沒有善用。舞者的動作變化不大,仍受限於專業訓練而來的範式要求,失衡仍是某種控制下的美。情感和想像多由聲音帶動,而不是劇場空間。不過,Samar Haddad King現場製造的聲景很精彩,如一段二人簡單地用口哨來模仿空襲警號及炮彈聲音,舞者頭部及上身隨聲音滑行,很能讓人感受滿天軍機壓頂的恐懼。此外,還有祖母的溫柔細語,夾雜着汽車的煩躁響咹、茶館的歡快舞曲、機關槍聲霹靂不斷,又有清脆的鶯鶯雀聲,都在推動情景的起落。我更傾向以身體美學(Somaesthetics)來看舞者動作的演出,就是身體如何回應及感知外界的變數,而不是傳統的舞台技法。

應有的國際關懷

既然看的是身體變化,現場觀眾的動能也非常好看,特別是完場時,近乎全體一起站立鼓掌,更有一名本地年輕人揮旗支援,隱約聽見有人叫「free Palestine」,久違的集體歡快,剎那充盈劇院,大家像球迷般不分你我團結一致。同看的朋友慨嘆說,這才是國際文化都會應有的國際關懷。

只是,散場後,一切如常?劇場文化始終離不開商品化邏輯,我們是否只是買得起門票的優越消費者?我們在消費別人的災難嗎?「Mind your privilege」幾個字不斷敲打心臟。如何穿越被動消費者的定型角色?想起班雅明給我們《拱廊街計劃》的通道(passage)意象,如何打開多樣的通道,不停留在感傷,不固滯在簡便的消費?如何為自己穿越創造條件?

主動認識,增長知識是否最低的要求?舞蹈本身也可以是理解文化內核的起點。先是好奇來自歐美的當代舞在巴勒斯坦的發展,原來一直有很多爭議,因為當代舞就是一場對(西方)現代化的想像、國族身分建構、性別定型的糾纏。可以想像巴勒斯坦的民族舞Dabkeh,一直跟隨戰火、宗教(基督教及鄂圖曼帝國佔領時期的伊斯蘭教)、土地政策(農民和社區舞蹈)、後殖文化而改變,還有跟鄰近中東地區,如土耳其、埃及、黎巴嫩等地的肚皮舞互動、協商、挪用而成。從舞蹈發展來看,巴勒斯坦政治及文化脈絡非常龐雜。由澳州學者Nicholas Rowe寫的Raising Dust: A Cultural History of Dance in Palestine有很詳細分析。這位學者也是編舞家,曾在巴勒斯坦佔領區駐留8年,在難民營跟不同舞者及藝術家合作,有很多珍貴的第一手訪問及歷史脈絡的爬梳,大大豐富對中東舞蹈的認識。如何在東西文化夾擊,傳統及現代當中找出文化身分新路,正是作者提出的post-Salvagism,看來很合香港參考。

此外,巴勒斯坦儘管物質短缺,仍然不懈搞舞蹈節,跟國際舞台接軌,建構和世界對話的可能,如已有十多年歷史的Ramallah Contemporary Dance Festival,知名如Akram Khan Company、BalletBoyz、Protein Dance都曾出席,看它們的主題如「邊界故事」、「中東的身體」都深感高度脈絡化,不是泛泛而動,它們面書首頁圖像寫着「我身上有千個故事」很有感染力(www.facebook.com/RCDFpalestine)。

本地藝團打開國際文化對話

這種用表演藝術來打開國際文化對話,香港也有非牟利藝術團體「流白之間」在努力,除了去年創建了全球性的「烏克蘭讀劇籌款活動」外,也曾在去年9月初,帶着舞踏舞者謝嘉豪(Tomas)的作品,參加烏克蘭第一個藝穗節。它的標語是「Festival For The Brave」,可見當地藝術家的堅定及勇猛。早前曾參加他們的分享會,看了一套由美聯社攝影記者拍的紀錄片《馬里烏波爾戰火20日》,對烏俄之戰有更多直接的感受,也銘記Tomas的一句話:「烏克蘭不需要我們的同情,而是我們的同行。」

如果文化交流不止是一個商品化的口號,也不輕省成為行政工具,我們都要好好考量如何以表演藝術或其他方法建構通道,穿越失衡時代,可能要更多個「流白之間」?更多知識上的開拓?想起Richard Sennett的書Together強調我們愈來愈碎片部落化,得要磨練對話、聆聽及回應的能力,才可以談合作。如何建構有創作力的「在一起」,如何重拾感同身受的感應,如何增厚歷史感的光照?願同行,持續尋找開創通道的方法。

(刊於2024年3月3日星期日明報》

山上,聽見黑玫瑰的呼召嗎? 看「麵包與玫瑰—世代接力的情詩」

攝影: 謝至德

先無忘,雄仔叔叔是一位無政府主義者,他以「講古」為藝術表達的方法, 叙述的不單是個人情感的歷程,泛泛的社會感思,而是把很強的地方意識(sense of place) 放置在具體的政治及社會運動的時間座標上,踏跳三十多年, 舉重若輕地,以詩化的、身體化的語言,製造既真實又夢幻的氛圍,讓大家並肩席地,享受「在一起」的集體微妙時光,細聽他站在時間河上,說出段段既是自身又是社運的過去和未來的故事;一下子,拉近了大家,也拉近了跟香港這個地方的歷史關連,累積更多起動的力量。

約在二十多年前開始,說故事(storytelling)及叙述(narration)開始成為文化研究、社會學、歷史學、心理學的熱門研究題目,如我們如何說性故事(被姦、出櫃、性虐待)?跟社會結構有什麼關係?(註一),又例如故事在法庭上產生什麼效果(註二),還有大量有關故事、身份及歷史的專書,以及故事跟治療關係,另外,我們本土也有以口述歷史建構身份的《阿婆又喊又笑》及《就是援交》等等書籍。但有趣是,雄仔叔叔今次以講故事為形式,放在劇場裡演出,並不是一次單向的自我表述,五場座無虛席的觀眾群自然地成為展演的一部份,即使年齡差距很大(幾歲小孩到銀絲滿頭),都可以在雄仔叔叔的故事裡,找到共鳴點,或是碰上想像的光芒,或是被感性帶走,或是返回某個特定的生活場景,可能是學校,可能是屋村,可能是工廠,可能是遊行的街上,各自用回憶,用想像去延續一個「我們」的故事。

詩意地方 情感容器

故事總離不開身份的建立,說書人就是從自身的過去、現在及將來選取素材,建立有意義的自我及他者。雄仔叔叔甫開場先確立身份,以小孩的語氣說明他不是熊仔,是雄仔叔叔 ,不要誤會。緊接是寓意深刻的石頭記,石頭不參與不行動,只等待別人描述番過了山的風景,百年過去,石頭仍是沒有自己的故事及歷史。這是我們安於現狀的意象嗎?我們就是石頭嗎?石頭是我們被說成的文化身份嗎? 雄仔叔叔的魅力就是這樣,以童話一樣的極簡意象,撩起想像風沙,聽者自行尋路。

事實上,是次演出,不論空間調度、劇場的語言、音樂、燈光都非常低度,圍放四周的「道具」,較大型的如上次在《都市野人》出現過的紙房子,或較輕巧的貼在牆上的搖滾海報,作用都不大,讓我們情感投入的,其實是雄仔叔叔口中故事的虛擬「地方」。一個又一個。跨越時間,越過世代,成為盛載共同經驗的容器。即使你沒有像他因出校報、寫口號而被批為共產黨趕出校,但被一眾老師審判的黑色情景,在微弱燈光下油印(今天是電腦前排版)校報力保獨立表達的暗室,以及被校規下壓時的憤怒,總不陌生罷,而那篇寫在幾十年前的《耶穌也是長頭髮的》用來爭取教會男校留長頭髮的文章,放在今天一樣適用。時間去了,教育彊硬,制度規範,不老,依然。

這類由人物、情節、實物、想像跨越時空而交織在同一地方的例子很多,如四不交一段,當雄仔叔叔1974年因反政府帶頭向公共事業加價,而宣揚「四不交」(不交租、不交電費、不交水費、不交電話費)被捕,他在黃大仙差館出來時,赫然看見對岸周思中在灣仔差館出來,他是因2006年反WTO而被捕的,時空的交疊,故事便來,即使你從沒上街,從沒參加社運,但故事非常具體地坐落在你的心理地圖裡灣仔、黃大仙、警局、工廠、大街、19742006;有了方向,就容易扣連,產生意義及情感,進一步心領題旨世代(70年代至今)、接力(幾代人反殖、反資的行動)、情詩(對自由、公義的享往,對香港的愛恨)。這就是所謂「地方意識」(註三),故事讓我們回到香港街上,找到獨特的意義,產生公共記憶。

攝影: 謝至德

身體羁絆 價值拉鋸

當然,沒有雄仔叔叔的個人魅力、說話技巧、節奏掌握、輕省有度,故事不會如魔如幻,餘韻無窮。事實上,「麵包」與「黑玫瑰」根本是物資及精神追求的兩端,相容還是相斥? 在消費主義發展瘋癲的殖民地追求無政府的理想,在工業煙消的地方攪工人運動,甚至要問群眾在哪?有多難,可以想像,卻不易理解當中的糾結,雄仔叔叔沒有細說當年的苦困或什麼,卻以身體的故事,私密而日常地,把政治理想和個人羁絆的拉鋸,詩意地道來。這是第一次在本地劇場,聽見身體跟政治完全融合的故事,當89年春夏之交時,他不停痾血,中醫跟他說「你是詩人,只是敏感罷了,沒有大問題的。」 我一邊聽,一邊嗅到藥包在劇場裡的苦澀。他再說這段不關什麼率領群眾的大佬事蹟,而是最私密的一刻,眼淚就滾滾而來了:

519號,北京宣佈戒嚴 第二日香港8號風球,但係仍然有八萬人

冒住狂風暴雨去維園示威 當時我已經疴到不似人形 但我仍然出動

身邊既吳萱人 一路問我有冇事 我冇出声,好似個幽靈咁

跟住人潮移動我嗌口号但係已經聽唔到自己D聲音

集會完咗我又跟住人潮移動

雨水濕透全身,覺得凍 但係股間汨汨流出血水、糞便滾燙熱辣

走到維園門口 我舉步為艱 我睇住8萬人離去

剩底我一個喺度

雙脚埋來喺自己既排泄物裏面 不能動彈。」

到底身體是塊自寫的紀律門牌,還是愈想叫愈無力的起源地?外人不能容易理解,但稍有參與社會運動的朋友都一定有過不同程度的爭扎,個人在群眾運動的位置為何?如何保住參與的力度?如何避過組織活動對個人心智的消磨?如何參與才可以以讓自己身心調和?又或更簡單,如何參與才是有效的?而雄仔叔叔的故事不是灰色的,經過二十年後,他再次以故事起動,集結力量,重新起航,「人人都以為我身體唔好,所以就淡出抗爭既行列﹔初時我都以為係咁,但係我慢慢發現,其實係我退出抗爭行列所以我病。當你生命無以為繼,病就成為唯一既依附。」這多少有些追悔的氣味,我想,如果抗爭真的成為一生的志業,可能首要懂的是自己,得有道地、自在地,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參與。

留還是走 沒國的家

  佩服雄仔叔叔把糾結的價值以輕省的態度,幽默的語句直接道來,也很喜歡說及追求「沒有國家的家園」的一段,這正是無政府主義一個核心的價值觀,這概念當然不能硬說,他卻輕鬆地用上在機場盤迴於「離開、入境」的顯示牌的故事來表達,是的,當水把石頭沖走,石頭的確長大了,他站在山崗上,看得多,選擇就出現,拉鋸、矛盾、對錯、價值步步緊隨。離開還是留下? 流浪還是回家? 自由其實是什麼? 不知道會觸動多少觀眾,生於六十後的筆者卻大有感慨,這的確是我輩很要命的成長命題。而雄仔叔叔詩意地把鏡頭轉接,巧遇曾在南斯拉夫生活的Bisuka,跟這位吉卜賽人有著血緣的感通及重遇,也就是跟價值及理想重新契合:

「我將呢D故事

一個一個咁講俾Bisuka同佢既族人聽

夜愈來愈深

營火逐漸熄滅

我見到自己

從故事裏面走出來

樣貌輪廓愈見清

我擺脫自己既幽靈

脚下,再無好似石屎水泥既糞便、血、mucous

將我困鎖喺維園門口

我走出來,好似一個新人」

而在他們之間就開出了傳說中的自由花:農民抗爭成功才會開出的黑玫瑰。而黑玫瑰也繼續在不同地方開展,在皇后碼頭、在菜園村,在立法會門前。相信,承傳及追源、回憶及遠景、消解及集結都是此演出重要的關鍵字,所以我們既聽到當年跟雄仔叔叔一起同行的戰友名字,如已過身的有周鍚輝、傅魯炳、阿宝、吳仲賢,仍在世的馮建中、佳仔、高佬雄、莫昭如等等,也聽到小孩的聲音,結尾時,小朋友問:「雄仔叔叔如果你死左我會好掛住你架。」而雄仔叔叔反過來問兩位精神導師:「馬克斯及巴枯寧,你們今天又掛住什麼呢?」是的,我們也許不是石頭,站在山崗上,想著什麼?說得出自己過去及將來的故事嗎?

註一: 可參看 Plummer, Ken (1995). Telling Sexual Stories.

註二: 可參看 Amsterdam, A.G. And Jerome Bruner (2000). Minding the Law: How courts rely on storytelling, and how their storeis change the ways we understand the law-and ourselves.

註三: 可參看Crang, Mike (1998).Cultural Geography.【中譯本:Crang, Mike(2003)文化地理學,台北:巨流圖書。】

原文刊於《字花》32期 July -aug 2011

對話在權力隙縫生火

olnae6這是前進進戲劇工作坊二度公演《奧利安娜》。它有一個叫人不安、不想卻不能不深思的美國文本,引發的面向豐富而日常,糾結而可見,處境具體:一名女大學生 向教授求教同時求分數的故事。對話極簡約,才三幕,兩個演員,連番質問,挑戰教育意義、性別身分、師生關係、階級權力、政治正確、語言效力。

「兩敗俱傷」的連番質問

它叫人愈看愈多問號,角色位置雖然對立,二元答案卻無迹可尋。男教授John 還是女學生Carol 才是對的?二人斷裂、急遽、多變而日常的對話,像加熱後的粒子,在眼前震顫,不停滾動,找不到一個簡便的道德位置,可以安心停下。即使放下David Mamet 寫此劇時的九十年代,美國學界、媒體掀起「反政治正確」浪潮,相信他本人(也在大學執教)也有既定立場,處處暗湧都推在Carol 身上。她的情緒化、逼人太甚的態度在語言迷宮裏得分較少。把情節放回香港脈絡,教與學、男與女、中產與基層,總找到自己身影,觀眾都有自己既定包袱,去閱 讀劇中人,去理解「行為」、「企圖」的落差(如何構成性騷擾的爭論之一),去給劇中人不同體諒、理解的因由。當然,誰可以離開無處不在的權力羅網?因此, 大部分觀眾對兩個角色的判斷是:兩敗俱傷。

有趣是,兩次演出橫跨五年,第一次在西灣河看,尾末John 因難耐Carol 反弱為強,以政治正確及強姦的控訴取得話語權時,終於爆破,狠打Carol,當時,真有男觀眾拍手附和,猛說: 「打得好!」今次重演,觀眾冷靜多了,但不就是沒有話說,因為每場都有約七成觀眾留下討論。我參與了兩場討論,感覺很好,特別是當自己從此劇深感語言無 力、溝通失效時,在特別場(選段重演+討論會)上,聽到即場觀眾多元的閱讀及看法,也看到三百多名觀眾填寫了問卷,仔細回答了開放式的問題。溝通不就在眼 前出現嗎?小劇場正發揮它的美,讓觀眾和創作人直接而細密地分享,對話生火。

明報 P15 |  都是創作 |  留得青山在 |  By 俞若玫 2009-04-12